我的父亲,影响我一生的人
马致远
在我眼里的父亲,起居有常,举止有度,博学多才,古板固执,不苟言笑。除了吃饭睡觉,永远端坐在书桌前读书写字,直到晚年。在父亲面前,我有敬,有俱。作为他的女儿,我从不反嘴,更不会撒娇,没有享受过当下流行的其乐融融亲密温馨父女关系。
父亲走后,多少次,他和蔼慈祥的面容时时闪现。多少回,他评判人世时局的犀利与远见犹在耳边。睡梦中依然感受着在我的成长中与父亲的点点滴滴,挥之不去。
8岁,我在天津上小学。同学们说,十马九回,我家该是回民。回家问父亲,他淡然说,是。我差点跳起来:那我们家还天天吃猪肉?父亲的回答的很平静,说1948年他在清华大学就读时,在进步组织影响下,弃学从军赴解放区参加革命,组织上要求从白区来的同志更名改姓,甚至宗教信仰。于是有了父亲现在的名字。小时候在我心中的父亲很高大,是一个为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的人。
10岁,全家来西安支援大西北。文革开始,家属院里贴出几张批判父亲的大字报,说父亲家里是地主资本家,且历史上有右派问题。我那时年纪尚小,看的云里雾里,半信半疑,从来都低调的父亲依然平静,一如既往。到西安后第一天上课,我的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介绍我是新来的同学,随后问我的家庭成分,我的回答不假思索:革命干部。为什么不是呢?父亲是干部,干部不就是革命的吗?晚上回家巧遇红卫兵来家做成分调查,他们问父亲,你父亲是做什么的?父亲说,地主。红卫兵边记录边大声宣布:那你家成分就是地主了。我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窖里,大字报上说的事终于被证实了。当晚曲卷在被窝里偷偷掉泪,为什么是地主?!父亲家里是地主还去为穷人闹革命?革命到头还是个地主成分?连累我们做子女的抬不起头。尽管如此,那时我心中的父亲是一个沉稳的革命者,是个忍辱负重的人。
14岁,我申请入团,外调老师回来说你父亲历史上有右派问题,受过撤销党籍及降职处分。我懵了,地主还不够,外加右派?回家问母亲,母亲说父亲在反右运动受处分时正好我出生,父亲抑闷之闲读元代大词作家马致远的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,断肠人在天涯”,颇有同感。于是,有了我的名字。但按照父亲的说法,他反对为女儿起花、梅、兰这类女性色彩浓重的名字,也反感女孩子穿红戴绿。我在35岁以前,没穿过鲜亮衣服,没用过化妆或护肤品。男性化名字亦给我生活中带来诸多不便,电话中被称之为马先生,上大学时行李被扔进男生宿舍,或在会议中被安排与男性同房住宿。但无论我个人方便与否,我还是敬重同情我的父亲,他正直坦荡,为讲真话,一生坎坷,怀才不遇。
15岁,邓小平复出,在中学恢复考试制度,第一次初中联考我因三个科目得了124分(满分100分) 而全校闻名。那段日子,父亲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。能不出这样的成绩吗?我们得天独厚啊!父亲平日对孩子们的严教及每日伏案读书的习惯早使我们耳濡目染,除了读书还能干什么?
但随后发生的事,改变了父亲对我的认识,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。那年反击右倾翻案风,邓小平再次被打倒。学校进驻了工农兵教师,我的班主任B老师就是一位来自工厂的工人教师。B老师的特点之一是性格暴躁。如果发现学生上课睡觉,他不论男女上去就拉出座位拳打脚踢。打完人,课也不上了,全班开挨打学生的批判会,班干部要带头发言。我那时任班长,被点名最先发言,我无话可说,挤出几句应付了事,大意是学生上课睡觉不对,应认真听讲,老师批评的对,只是更耐心些就更好了。这下捅了马蜂窝,B老师暴怒了,指挥全班同学把炮火对准了我,上纲上线说我反对工农兵上讲台云云,还撤了我的班长职务。我不服,写信给省里党报,结果报社来人调查属实,准备在陕西树个反潮流典型,在头版头条加编者按刊发我的文章,并将此事告知家长。报社征求我的意见,我想都没想一口回绝,写信的目的是讨个说法,我不想出名。父亲与报社的人谈了什么我不知道,他也没有跟我交谈。只是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。报社说很遗憾我不同意刊发此稿,但尊重我这个15岁小作者的意见。此事告一段落,工农兵老师也调回厂里。我的头脑负载了更多,不再单纯,不再热情。而父亲对我的担心愈来愈重了。
18岁,上山下乡开始。临行前,母亲为我准备行装,千叮咛万嘱咐。父亲仅仅为我准备了一句话:“我没办法弄你上来,全靠你自己了。”为了这句话,我埋头苦干,成为渭南县远近闻名的知青模范。高考在即,我还在田间务农。父亲急了,一封“母病速归”的电报让我回了家,有了21天的复习机会,从此改变了我人生命运。21天里,父亲与我一起演算扔掉多年的数学习题。不是父亲,我也许永远与大学无缘。人生漫长,关键处却只有几步。父亲是一位文理兼通,博学多才,为子女把握大方向的人。
1977年恢复高考,我家出了两位大学生,父亲赢得“教子有方”美誉。在志愿填报时,我欲报文科,第一志愿北大法律系,第二志愿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。父亲反对,说文科受政治左右,哪朝哪代都离不了理科。理科就理科,反正我的理科成绩也蛮好。录取通知书下来,不是我钟情的理科大学,我哭闹着重考,父亲一句“重考什么?女孩子家能混碗饭吃就不错了!”重重砸在我的心上,决定了我未来的道路。为了这句话,我内心怨恨过父亲:把我当女孩,为什么给我起男孩名?革命一生,为什么还重男轻女?在我的眼里,父亲永远是性格的矛盾体,革命与守旧,共产主义理想与封建糟粕思想,豁达与抑郁,总是那么自然而然地相容为一体。形式上,当年从清华大学参加革命可以改姓改宗教,甚至对家人宣称“如果母亲的地主分子帽子不变,我不会认她。”而骨子里,重男轻女,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。这次我又屈从了父亲。去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,并不适合女孩的专业。后来家人告诉我,因为我15岁发生的投稿事件,父亲担忧我个性中的执拗和认死理在当今社会上会吃大亏,尤其不宜学文。这是他坚决不准我学文,也不准我重考的死穴。
27岁,我与男朋友上华山。父亲数落我,一个女孩家,没结婚就与男朋友在山上同住,成何体统?我不以为然,与父亲发生冲突,没结婚就不能一起出游?真是通情理的老古董。改革开放后,我的美籍英文教师来西安,母亲请他来家吃饭,父亲反对,干嘛请美国人来?我申辩,是我的老师,又不是间谍!中年父亲在我眼里古板老派,不近人情。
父亲70生日,儿孙环绕,显得高兴,边喝酒边给我说起他过去很少提及的一些往事情。我说,您不如趁现在有精力,把过去经历的事写下来,给后代留下些东西。他半响没动,拿起酒杯一仰而尽:写什么?我一生一事无成啊!而后拂袖而去。家人面面相觑,后话不提。
尽管如此,晚年的父亲性情变了许多。对儿女更多了慈爱和牵挂。过去回家看他,他只呆在书房读书,要么我去书房与他聊天,要么他到开饭才出来与我们交谈,话题大多是他读书心得、时事政治,家庭往事;母亲过世后,每次回家会受到他老人家亲自起身到门前迎候,与他更多的交谈是嘘寒问暖、家常闲话;每次分别,只要没睡下,他依然起身送别,目光里,读出的是我过去很少感觉到的东西。每当应该回家而没能回家时,他总在电话里说不要紧,你忙你的吧。其实父亲是盼我回家的。年纪大了,儿女对他很重要。我是理应常回家看看的。父亲的晚年,看一眼就会少一眼,为什么我当时的琐事就比看父亲更重要呢?父亲的眼神,我是读懂了的啊!
父亲80岁,已经不能行走,但多次流露出想回老家昆明的愿望。他在给大姑的信中说,现在常回忆在儿时在柯渡清河摸鱼的情景。我没去过丽江,没去过西川版纳,愧做云南人啊!那年夏天我借出差之机,回了趟昆明老家,一来替他老人家了回家乡的心愿,二来我有权知道我的血液源自何处。多年来,我们对家乡的概念是陌生的。父亲虽然时常提起,但极少回去,只知道奶奶是地主兼资本家,大伯把地主分子的帽子戴了很多年。父亲解放后也只回去过两次。在家乡昆明,我祭拜了我的祖母,走访了当年父亲就读的原西南联大校址,看望了当年资助父亲读书的大姑,四姑和多年来不常联系的三叔,了解了很多关于父亲的故事。家人们说,父亲在少年时常被祖母叫做“18两”,祖母的意思是说老秤一斤十六点,父亲的尺度比一斤还得多两点。足见祖母对老成持重,聪颖好学的父亲的偏爱。大伯的儿子带我去了柯渡老家的祖坟,指给我看父亲少年立志要在家乡青河修坝的地段,那是山清水秀的地方,我一路惊叹,这么美,欧洲也不过如此!父亲儿时就有鸿鹄之志。
父亲祖上是昆明大户,到祖父因贪酒好赌而败落。父亲11岁祖父就过世了。祖母一个女人家又经商又种田,把杨家支撑起来,再次成为全县首富。她在柯渡首次引进烟草、棉花、大豆,教农民耕种。她当年的政策是,如果颗粒无收,农民损失她赔,如果丰收,她收一半租。她的厚道及好人缘让她在土改时没有挨打。当年贺龙率部经柯渡时,亲笔写了个纸条让红军不要为难祖母,因为她的孩子中有两位革命人士(父亲和大姑当时已经了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)。今天的县长还念念不忘当年的祖母对寻甸县农业的贡献。在全县大会上,曾高度评价祖母是位“开明人士,为我县早期经济发展做出重大贡献。”杨家供出五个大学生。而全县才有六个大学生。大伯黄埔军校毕业,解放前任国民党高炮营长,解放前起义后回了老家。父亲在北平清华读书时参加革命,解放后任上海机械厂厂长。两人意识形态对立,多年不来往。1965年是两人解放后的第一次见面。大伯对父亲说,这么多年,我背着地主分子的帽子,什么罪都受了,你当着共产党的官,什么福都享了,母亲的坟要修了,你来出钱吧!父亲回敬道,修什么坟!地主分子的坟有什么好修的!如果她的地主分子帽子不变,我不会认她。大伯听罢拿起板凳就朝父亲砸去,被家人拦下,二人不欢而散。意识形态的隔膜让两位亲兄弟形同路人。大伯后来对家里孩子们说,你们二叔是条龙,但他太倔,中共产党的毒太深了!第二年,大伯出钱把祖母的墓碑翻修了。祖母的墓占尽了家乡的好风水,气势不凡。大伯当年执意在墓碑上不写父亲及子女的名字,他的二儿子庭峰说,后人要尊重历史和事实,才对得起祖宗。后来才勉强写上。可惜父亲是见不到了。
我回家后把这段往事(在我看来是趣闻)说给父亲,并把祖母墓地,健在亲人,家乡风光的照片拿给他看,发现父亲看照片时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。我不知父亲在想什么,一定是百感交集,他不是个轻易流露感情的人。他的目光总是长久地停留在每张照片上,边看边记下每个见过的和没有见过的亲人的名字,一遍遍地向我询问我见过的家乡那些人,那些事。自我从老家回来后,他常常把那些照片翻出来看,有时一看就是一上午。他对我说那一个月的时光就是在与这些照片相伴中度过的。他老人家已不能与他的兄弟姐妹团聚,只能靠照片寄托思乡怀旧之情了。
他82岁生日那天,儿孙满堂。他情绪高涨,边喝酒边为自己争辩:谁也别拦我,喝点酒怕什么?我能再活四五年。我还没见着我的孙媳妇,抱过我的曾孙子, 看到我闺女的新房子‥‥‥我笑他,一个上过清华,参加过地下党的老革命,老知识分子,晚年的表现活像个土乡绅。晚年的父亲是个感情丰富,儿女情长的人。
父亲是在母亲去世3年后走的。母亲过世当天,他长久的站立窗前,不发一言。3年里,他落寞许多。身体也每况愈下。父亲82岁生日过后就一病不起,又进了医院。2007年冬天的严寒50年不遇,父亲没能扛过去,临走没有遗言,只有遗愿。
父亲去世时的悼词其中这样写到:“一生清正廉洁,为党和人民竭忠尽智,追求真理,刚直不阿,艰苦朴素,为人坦诚,平易近人,教育子女有方,把毕生的精力无私的贡献给了祖国和人民,是一个大家十分尊敬的老一辈工程技术专家。”
我一向认为父亲的睿智开明的,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的观点及预言犀利客观,一针见血。然而,他的顽固和僵化亦源于政治文化及历次政治运动。尽管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总是受害者。好在,临终,在家属的建议下,一面政治色彩鲜明的党旗随倌入殓,了却了他的一生的政治夙愿。
作为父亲的女儿,初来凡世一张白纸,纸上画什么文字,与生你养你的父母的影响脱不了干系。父亲不苟言笑,极少儿女情长。他的博学,睿智和威严,在家庭中的地位至高无上,让儿时的我不能不俱他,敬他,顺他。与父亲相比,我更依赖亲近母亲。母亲的慈爱和贤淑,让所有在她身边受她恩惠的家人和亲友对她心怀敬意和感恩。母亲的温婉善良让我在动荡的年代的成长还算健康。家人亲友说我的相貌脾气像母亲,我清楚,我的秉性中很大的成分,尤其是很多我过去抱怨他的部分,跟父亲真是如出一辙。如果我有幸就子女教育问题为年轻父母做专场报告,我会告诫他们,你希望你的子女成为什么样的人,自己就得先成为什么样的人,不要指望在你打麻将时孩子会乖乖地读书而不迷恋网上游戏。
过去,在女儿的眼里父亲是严厉的,他总是对他的子女要求严格有时甚至不尽人情。我一生很少受过父亲的表扬。你在中学考了全班第一,他说你用功的时间比别人多;你下乡锻炼成为知青标兵,他说你懒于看书学习;你找了男友征询他的意见,他说希望他的女婿比他强;我心里抱怨,做他的女儿真累。
今天,父亲辞世,更多浮现在我脑海里场景是含蓄的父爱。我初为大学教师,父亲不辞辛劳,远赴千里为我送来学习英文的收录机;我被聘为教授,他写信告知亲朋好友,欣慰之情溢于言表。我在报刊发表有影响力的文章,父亲悄悄剪下来,寄给家乡的亲人;我当选政协委员,他在报纸上读到我的名字后,马上指示家人给我打电话:“问问是不是咱家的致远?”;就在他辞世前日,他很为自豪地跟病友聊家常:孩子们一个是大学教授,一个是教授级高工,一个是英文教师……
什么是父爱?这便是了。此刻,所有的抱怨都烟消云散,留下的是对含蓄深沉的父爱的体验。
现在,再没有人像父亲那样仔细阅读我的文章了,再没有人像父亲那样密切关注着我的成长了。再没有人像父亲那样用他特有的方式对我施加影响了。我的生命是父亲给的;我的名字是父亲起的;我的人生的关键时刻都是父亲把握的;我的秉性是父亲传承的。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,我辩认出自己的足迹,亦步亦趋,交错重合,这一发现让我震惊。
母亲走了,父亲也走了。爱我,体贴我,给了我一切的人都走了。家中高堂不在,做儿女的有种莫名的孤魂野鬼之感。几年间,我在开始经历人间生死大课,开始独自咀嚼消化人生不可逃脱的生老病死。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,有些关,只能一个人过,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。人在天地之间终究是无所凭依的孤独,你真能面对生老病死就真的明白,在这世间,没有什么可以附着依托。
然而,此刻我忽然感觉,我的身体正流淌着父亲母亲的血液,我忽然发现,如果说年轻的我尚有些许母亲的贤淑温婉,那么,中年的我与我眼中老派自负固执刻板的父亲惊人的相似。
此刻,父亲的灵魂如艳阳之下的一缕祥云,轻轻地飞上了天空。当独自面对横垣在前的人生大河,我眼中清泪长流,内心充满无限的怀念。
我的父亲,影响我一生的人。